第一章-楔子
我独自在这个小咖啡馆最角落的那一桌坐着,隔一会儿用小勺轻轻搅动几下杯子里的咖啡,然后拿起来慢慢喝上一小口,恬静优雅的如同一个大家闺秀。记得之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闹腾的像只吃了兴奋剂的猴子,一心想着特立独行,想着怎么样打破我爸我妈给我设定的诸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之类的条条框框。现在没想到跟我爸妈好几年没见了,我反倒被生活暗中出手,给管教变成了他们一直期待我成为的样子。
不过我觉得如果他们看到我现在的状态,一定会觉得难过,一定会猜测我到底经历了怎样可怕的凌辱,一定会认为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活泼一点的好。可是就像是很多化学反应一样,有些转变是不可逆的。
忘了是哪个白痴还是哲人说过,如果一段你本来渴望忘却的记忆总是不停的跳出来骚扰你,那么最好的解决方式绝对不是逃避,而是直面它,是仔仔细细的回想发生过的一切,哪怕是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微末节。你要咬着牙让它在你的脑海里一次次完整的回放,直到它从记忆中的刻骨铭心变成生活里的稀松平常,这样你才能真正潇洒的说再见。
为了构建一次完整的回放,过去的两年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到处游荡,那些曾经去过的地方我又都重新走了一遍,每到一处都会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除了我们安营扎寨的据点,我还去了那些几乎让我死在里头的洞穴附近又看了看。只是到了之后才发现,它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塌的不成样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坟堆子;有的居然离奇的消失了,像是颗被高明的外科医生操刀割去的瘤子;当然还有一些像记忆里一样乖乖的呆在那里,却已然是一派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样子,仿佛与那些血腥残酷、怪异离奇的往事没有半点关系。
我一下子恍惚起来,甚至开始怀疑,那些事,我真的经历过吗?
我想起之前在大姑家听到的那段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果真有天界众神,这简直可以当做佛祖在给坐下众弟子介绍这个故事时的一段口白。
值得欣慰的是那些故人还在,我偷偷去看了他们。他们似乎已经完全从那样的经历中抽离了出来,很好的给我演示了什么叫做潇洒的和过去说再见。看到他们有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乐观坚定,无所畏惧,我真替他们高兴。
然而那些与之相关的所有糟糕的情绪和记忆却像是被什么人封印在了我的身体里,挥之不去,这不禁让我思考究竟是我记忆力太好、做人太长情还是他妈的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几天前终于结束了所有的旅程,我回到了呼和浩特。我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子。我差不多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整件事完完整整的回顾了一遍,然而就在当天晚上我开始做恶梦。
那些斑斓往事迷幻的就像是一场梦,相比起来,这个重复不断的恶梦倒显得格外真切。
每一次梦的开始,我都会在一片混沌中苏醒。这种混沌由一种雾状气体造成,没有味道但却十分厚重,它在我身边缠绕游走,让我完全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比较长脸的是,醒来之后的我没有像影视作品中那些处在类似境遇中的人一样惊慌失措,一醒来就双手抱胸歇斯底里的发出诸如“这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之类的诘问,我只是慢慢的挣扎着站起来,透着一股倔强和从容。然而我的大无畏刚表演了一半,接下来就看到无数支箭猛地从四面八方朝我射过来。每一只箭上都有一张脸,是那些爱我的、害我的人的脸,活着的、死了的人的脸。那些曾经鲜活生动的脸现在都惨白如雪,目眦欲裂地盯着我看。
他妈的。
我拼尽全身力气闪转腾挪,但还是躲闪不及。一只只箭不断的插在我的身上,溅出殷红的血。那些苍白的脸在溅上血之后变得红润并且开始狞笑起来。
我终于站不住了,重重的倒了下去。
或许是黑暗中那些拿着弓箭的人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是他们觉得不值得在我身上再浪费时间,再没有箭朝我射过来,我趴在那里,喘着粗气。
然后我开始拼命的向前爬,就像一只诡异的、垂死的刺猬。虽然每动一下剧烈的痛感就像是要把我撕成两半,但是我一刻也没有停止。我不想要死不死的呆在那里,我不想毫无抵抗的接受绝望。后来我爬到了一个无底深渊的边上,那些几乎将我穿透的箭居然纷纷从我身上掉了下来,伤口开始愈合,再也没有血流出来。我陷入了一种漫无边际的安静,就连崖边的飒飒风声都消失不见。我心里也平静起来,在那一霎那我有一种感觉,似乎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我回头看到影影绰绰中似乎有一个姑娘朝我走来。她慢慢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子,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吐气如兰,声音温柔的一如那个燥热夏天的初次见面,然而我的身体却因此剧烈地燃烧了起来。
再然后就是我发现自己正缩在小出租屋的角落里,瑟瑟发抖,雾气、姑娘、悬崖一切都瞬间消失了,我瘫倒在地上,如同虚脱一般。
每次从这个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都脑胀如斗,汗流如浆,痛苦不堪。倒不是说梦中的场景有多惨烈,而是因为它就像是一根扎在我身上的巨大无比的刺,时时刻刻提醒我过去发生的一切。
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直面过去的屁话,我无比清楚我不是什么勇士,我没法战胜它。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就在我快要被这个噩梦给折磨死的时候,一切却戛然而止了。
我欣喜若狂,又惶恐不安。我搞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停止,也担心它究竟什么时候会复发甚至反弹。于是我把噩梦结束那天我做过的所有特别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如果用控制变量法去做实验,运气好的话我就可以得出不再做噩梦的方法。但是我决定直接把我列举出来的这些事儿从此以后每天都做一遍,因为那个梦我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幸运的是我那天也并没有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早晨认认真真刷五分钟的牙、穿抽出鞋带的运动鞋、出门之前吃一袋儿橘子味的软糖等等,即使我从此以后都得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噩梦总算是彻底离我而去了,对我而言这简直就是重获新生。
每天下午来这家咖啡馆坐半天绝对算是我梳理出来的“21条必须”中唯一的惊喜。这里没有放村上春树的精美的图书,没有贴切格瓦拉酷酷的头像,但是偏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了一张桌子,简直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我害怕孤独,又不想参与到热闹之中,在那个角落我刚好能做个旁观者,通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猜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深情有趣或者是残酷无奈。
幸运的是,也从来没有人打扰我。从来没有人试图跟我搭讪,哪怕是咖啡馆人满为患,也很少有人愿意跟我拼桌。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刻意表现出来的疏离的气质,因为我太像一个怪物。虽然我只有二十多岁,一眼看上去却更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长者。我不苟言笑,眼睛里满是疲倦、警惕和漫无边际的悲凉。冷酷就冷酷吧,被当做怪物也无所谓,管他呢,我享受这里的一切。
就在我结束今天的“治疗”可以回家的时候,外边却突然吵了起来。不知道是有人在打架还是发生了惨烈的交通事故,我听见有人在大声的骂脏话,有人尖着嗓子哭喊,总之听起来是乱作一团。
咖啡店里人已经不多了,大家和我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都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面面相觑。店里长的很清秀的服务生小哥自告奋勇想出去看个究竟,刚出去却又立马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平时那张笑起来很好看的脸像是见了鬼一样扭曲成一团。跟着他的还有不少人逃难一样的往店里冲,每个人都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惊恐的脸,我太熟悉这样的表情了。
包瘸子曾经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会被某些事缠上,丢不下,甩不开,责任不尽完不得解脱。
每一次想到这句话我都不可抑止的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对我而言,这简直就像是这个乖张的老头加在我身上的一条恶毒的诅咒。
我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推开桌子,逆着人流朝门外跑了出去。我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里准备,可是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还是惊得我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