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沥阳城内,下午莫约两点,正是日头正盛的时候,冯氏大宅内,主人冯祖荫夫妇站在主厅门外石阶上,不时往大门的方向望去,丫鬟仆人分侍两旁。
隐约听到汽车鸣笛声,接着就有一个仆人跑来:“禀老爷夫人,舅老爷到了!”
一辆汽车驶进大门停了下来,马上有人前去拉开车门,恭迎车内之人下来。
“沛林,总算把你盼来了!”冯夫人迎上去,握住弟弟的手,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姐姐,沛林也很想你呢。”唐沛林看起来莫约三十多岁,睫毛很长,眼眶深邃,气质儒雅,没有表情的时候脸上似乎蒙着一股寒气,但笑的时候让人感到很亲切,现在对着姐姐更是如此了。
“沛林啊,”冯祖荫此刻也走下阶梯,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你总算是来了,芍儿一直念叨着舅舅什么时候能来呢,可惜约好了下午要去裁缝店量尺寸做衣裳,不然她准比她妈还急!”说着哈哈笑起来,冯夫人嗔怪的看他一眼,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过我们芍儿也真是,非要在婚礼上穿什么婚纱,这白色多不吉利!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个样,我们也就随他们了。只是这婚纱店老板名气大,脾气也不小,非要新娘子亲自去店里量尺寸,那看这像什么样子……”冯夫人犹自絮絮叨叨,冯祖荫笑拉着唐沛林走进了客厅。
待三人安坐,捡些话聊了聊,冯祖荫道:“沛林啊,这次一定要多待几天,我们芍儿的婚礼上可少不了你呀。”
唐沛林道:“我当然希望能看着芍儿出嫁,但是那几天有俄国商人到我宅子里来谈生意,实在是分身乏术呀。”
冯祖荫夫妇闻言都露出遗憾的表情。冯夫人问道:“奶奶身体怎么样了?”
唐沛林道:“老样子,月初有个京城来的老大夫给奶奶看了病,开了几服药,究竟效果如何,也还未知。”
冯夫人点点头,抽出手绢扇了扇风,却突然笑道:“我倒有个法子,准保能让奶奶好一大半。”
唐沛林忙问:“什么法子?”
冯夫人道:“我的好弟弟,你娶个太太,保管奶奶的病就好了大半!”
莫约六七点钟,日头已经不那么晒了,但走在街上还是感觉有一股热气反上来。
林幼薇穿一身藕色洋服长裙,只觉得吸进去的空气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回荡,却有一滴汗珠落了下来。
“幼薇,你怎么了?”杜迟见她发呆,不由问道。
林幼薇和杜迟是中学校友,比林幼薇大两届,二人在学校的英文社团认识。杜迟祖父就下了南洋,到他这一代已是第三代,中学时父亲回到中国来做生意,于是杜迟被送到中国来读书。他英文极流利,但中文不大好,广东口音很浓,那时同学总打趣他的口音,他也就一笑了之。
林幼薇从英国留学回来后没多久,偶然遇上了杜迟,杜迟顺理成章地约她出来走走。
这时林幼薇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扯了一下衣角:“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情。”忽然笑了:“你的广东腔淡了许多呢。”
“啊?真的呀?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呢。”杜迟摸摸自己的头,“咱们去咖啡馆坐坐吧。”
果然他们左边就有一家名叫firstmeet的咖啡馆。里面有十来张桌子,坐了四五桌人。靠窗最里面那张椅子上只坐着一个人,穿着深灰色的西服,背对着他们看书,桌上放着他的帽子。二人坐在离门很近的位置。
坐定后,杜迟点了咖啡,林幼薇点了红茶。
“知道吗?”著名的“杜迟式开头,“听说日本人已经要打到上海去了。”
林幼薇道;“上海的那些租界,背后站着那么多势力,日本要掂量掂量吧。”
“也是,不过还是希望能够上海能早做准备。”杜迟道,“要是需要的话,我真想去参军!算了算了,咱们先不说那些,聊点别的吧,你回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呢。”
“这些日子在家干什么呢?”
“看看书,四处逛逛。不过现在准备找个工作,我也这么大了,总该独立挣钱了。”林幼薇笑道,她发现最里面的那个客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许不是第一次?她也不知道,但她没看清他的样子。
杜迟道:“这当然是最好的,我的好多女同学们这几年都结婚了,也不说结婚不好,只是……总有些遗憾。”
幼薇愣了一下,忽而笑道:“遗憾?你是不是因为没有追求到她们遗憾?”
“你说什么呢?”杜迟涨红了脸,解释道,“我是觉得,一个有才气、受过教育的女子忽然的结了婚,天天服侍公婆相夫教子、在柴米油盐里打转,对她自己对社会都是一种损失。”
咖啡店的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个瘦瘦高高的二十五六岁青年。因着开门时外头的热风吹了进来,稍稍掀起了幼薇的长裙,幼薇回头,却一愣。
那青年也愣住了。
“我们走。”林幼薇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耗尽了全身力气,以至于猛地站起来的时候竟有些不稳,杜迟忙过来扶住了她的手,幼薇有些慌乱地抽回了手。杜迟有些不自在,忽然盯着那青年,像是想到了什么:“哦,原来是你!”
那青年没理他,向幼薇道:“原来你在这!你知道这些天我都……我们谈谈吧。”
“你不要说了,没什么好谈的。”杜迟冷笑道。
“你是谁?你和她什么关系?”那青年这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杜迟身上,随即又冲着幼薇“你是不是故意这样?你在怨我对不对?所以故意——”
“幼薇已经不愿和你说话,你干嘛自作多情?”杜迟抢道。
此时店里的客人们几乎都看向这边,有的还在商量着要不要劝架,看样子要打起来了。
幼薇不愿意再看他,低声对杜迟道:“走吧。”杜迟护着他离开。那青年要上前拦着,杜迟反手给了他一下,他后退几步,还要阻拦,却看见了幼薇一双默然的眼神,不由定住了。
林幼薇转身便走,杜迟狠狠等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这时咖啡店的店员战战兢兢地过来:“先生,您——”
那青年慢慢颓在地上,苦笑道:“无论如何,我陈子荣绝不会就此放手!”
角落里的那人闻言,眉毛不觉一挑。
一路默默无言,杜迟看着心急,又不知如何劝起,好不容易想起个话题,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说不出口,憋着更难受。
幼薇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反而笑了:“别担心,我没事。”
杜迟到不知道怎么回了,半晌才到:“那就好。”
幼薇又笑了出来:“好了,你回去吧。”
“啊?”
“我家已经到了。”
二人果然已经到了林宅门口。
“小姐回来了?”林家佣人何妈正巧买菜回来,手上挽着菜篮子“哟,杜先生也在,别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吧。”
“不了,我也要赶着回去。”杜迟觉得幼薇应该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不欲打扰,“幼薇,我先走了,代我向伯母问好。”说完便离开了。
“嗳呀,幼薇,你怎么不请那个杜家孩子进来坐坐呢?”幼薇的母亲林太太正逢着荷包,戴了副眼镜,还觉得看不清,又把眼镜摘下,眯起眼睛拿近了看。
“哟,我的太太,那杜家少爷也二十四,可不是什么‘孩子’了,我记得小姐上中学的时候也提到过他的。”何妈道,拿着篮子进了厨房。
“可能他家里有事吧,我也就不好留他了。”幼薇道,正要回自己房间,林太太忽然叫住了她:“幼薇,你考虑好了吗?”
幼薇道:“妈,我不是说了吗,我愿意去。”
林太太放下针线荷包,叹了口气:“嗳,你才回国没多久,我正盼着你能在我身边多待几天,偏偏你又要走了。”
“妈——我去的地方,离这又不远,至少不是在另一个大洲呢。”幼薇半玩笑半认真,不想母亲伤心。
“好了,你去也好,这个年代,女孩也是要自立的,妈当时送你出国,也是为了这个。而且……那件事,你能忘了就好,没想到那陈家小子竟是这样的人……算了,不去说他。”
“妈……”幼薇不禁倚到母亲怀里,林太太抚着女儿的头发,缓缓道:“我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要是你父亲还在,看见你这样,一定很欣慰。”